新加坡“规划之父”:城市漂亮外表不等于内在健康
这次会议亦被看做“世界花园城市”新加坡的“展示会”,该国先进的城市规划理念、突出的人文和自然环境,在新加坡立国47年后,成为诸多国家、诸多城市的标尺。
在硬币的另一面,2011年,中国城市化率首次超过50%。而中国在城市化快速推进过程中,同时存在诸多“粗放”问题。7月3日,有着新加坡“规划之 父”美誉的新加坡宜居城市研发中心咨询委员会主席、该国原建屋局局长、原重建局局长兼总规划师、74岁高龄的刘太格接受了《财经》的专访,系统讲述了城市 化进程中城市规划先行的理念,并对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城市规划、执行方面的问题直言不讳。
《财经》:
这两天在新加坡有一个发现:即使是市中心的马路,通常也只有两三条车道,而车速却非常快,目测速度应该超过70迈,这是如何做到的?我同时听说,您对中新苏州工业园区规划的唯一不满,是马路太宽?
刘太格:
苏州工业园区规划不是我做的。但总的来说,中国有许多道路,尤其是市中心的路,太宽,有太多车道。
你是否注意到你们的国家,路网太疏,通常每500米才有一条路。但新加坡大致是每300米就有一条路。如果每500米才有一条马路,当然要六车道才够用,而我们两车道就行了。
路网密集之后,每个街区面街的面就会增加,地价提升,商家高兴。如果这么做,路的宽度减少,更重要的是:现在人口老化,过窄马路会比较容易。
《财经》:
听起来像是一个技术问题。
刘太格:
这确实很细微的技术问题,但同时也是理念问题。
再举个例子。你们的十字路口拐角幅度非常大,这样的话,很多车拐弯时就不减速,很危险。你在新加坡是否注意到,这里的拐角半径很小,车辆必须减速,行人就变得相对安全。
你们一想起要解决交通问题,首先想到的就是加宽车道,提高拐角幅度。于是,你们的快速车道上挤满了车,快车和慢车挤在一起。快车跑不动,道路自然拥堵,这是很简单的道理。
你们每小时跑20公里,新加坡可以跑到100公里,路上的车就增加了5倍。
《财经》:
中国处在工业化快速发展阶段,政治上GDP挂帅,汽车工业是支柱产业。同时,消费升级换代,轿车普及到家庭,拥堵就会特别严重。那么,已经拥堵的城市,再想补救,是否有足够的手段?
刘太格:
每个城市都有希望。三个问题:一是决心,二是技术,三是程序。
如果政府有决心解决交通和污染问题,你就要重新考虑这个城市的毛病在哪里,需要怎么治。这可能会发生一些令市民不满意的事情,比如征收土地、建设快速路,这就涉及到了拆迁。但是,问题不解决更麻烦,所以要下决心。
第二,要考虑怎样的改善会协助塑造更好的城市。第三,拆迁必须经过适当的手续,给居民更好的生活环境。环境没有显著改善,居民当然不愿意搬走。如果还能提供更好的就业机会,居民就更有动力到新环境去。
不过,首要的问题仍然是政府的决心。
《财经》:
您是否在表达两层意思:第一、两国土地制度不一样;第二、超级城市与周边城市构建城市圈是很好的解决方案。
刘太格:
我是想说,要解决交通的问题不能单单考虑交通,而要考虑城市的功能。
交通最主要的目的是从家到商业中心,这是主要人流。而从家到工作地点以及其它地方都还在其次。要把城市布局和快速车道、地铁衔接起来,就像一部机器一样。这是一个基本的理念。
《财经》:
我听城市规划方面的官员讲,这是一种组合式开发的理念,就是让一座城市的不同区域的功能不要太单一,而是要五脏俱全,从而缩短人们日常出行的半径。
刘太格:
我不太愿意讲组团,怕被误解,因为组团有多种含义。
我想说,城市要有细胞的观念。每个细胞都有基本功能对不对?每个小区、每个街区、每个区域都是细胞,只是大小不同。
《财经》:
低碳的理念是否应该贯穿其中,中国的经济结构面临着痛苦转型,城市规划也是如此?
刘太格:
现在的规划理论太多了。很多中国地方政府的领导不是规划专业出身,很难知道到底选哪一种理论。
中国的很多领导说,要一个特殊的产业,比如高科技、绿色经济等,但很少有人谈到如何把握城市的基本功能。我刚才谈到路网,谈到商业中心,这是城市的基本功能。
把城市比作人就会很容易理解。人体要健康,首先是头脑和五脏六腑要健康。你要有商业中心,血脉是基础设施,血管是交通网络。但是,现在人们基本不谈基本功能,这次会议上,基本功能也几乎没有谈到。
举个例子,跳舞唱歌是人的特殊功能,听说读写是人的基本功能,而唱歌跳舞只是基本功能基础上的额外技能。如果一个人不懂得看书表达,不会变成一个成功的歌唱家。
回到低碳问题。你们国家现在把快速和慢速车混在一起,塞车很严重,花在路上的时间、也就是碳排放的时间多出了五倍,怎么谈低碳啊?所以,首先是不是要避免塞车?这是你应该着力改进的基本功能。
新加坡的环境和水资源部的部长今天也在说,把环境做好了,就提升了城市的竞争力。
《财经》:
城市除了有交通问题,水的问题也至关重要。中国分管城市规划的高级官员说,目前城市里面的污水处理、管网建设维护方面也有不少问题。比如,管网老化陈旧、污水处理能力不足而社会资本又无从进入等。
刘太格:
再用人体来表达。你首先要有人体的骨架,把五脏布局好,神经和血管才能布置好。如果五脏没布局好,血管和神经如何规划?所以还是要把基本的规划方案做好。
不同形态的资本进入,只是投资的形式问题。最要紧的是把污水处理厂的位置选对了,否则选择的不恰当的地方,没人来投资,你怎么来衔接管网呢?
所以我不多谈规划的技术性问题。中国的地方政府,往往本末倒置,看到打基础回报慢,就去干别的。现在很多人打扮很漂亮,但身体不健康。我要说的是,只要你身体健康,你穿再难看的衣服也好看。
《财经》:
城市规划的核心是否应该是紧凑、高密度?
刘太格:
不,更重要的是交通和商业中心、生活区要系统化。他们组成了一个个细胞。中央商务区的功能最全,小区可以不必拥有所有的功能,比如,小区就没有必要开一个古董店。
城市的基本功能是可以复制的。新加坡不断研究,最后找到了比较合理的模式。
《财经》:
假设没有中等收入陷阱的掣肘,中国的城市化率将快速奔向80%。这也意味着要有3亿农民逐步转移到城市,大城市压力变得更大,而中小城市细胞功能还不太健全。这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难题?
刘太格:
城市规划原理与大小无关。首先你要有细胞,要系统化。规划布局、观念可以通用。
你们的问题是规划时间太短。总是到2020年为止,最多到2030年,这应该要改变。
新加坡的规划,我一做就管上100年,从1991年到2091年。
你们市政府总说,开发太快,规划赶不上开发。这句话是错误的,正是因为你规划时间太短,所以才赶不上。
其实,地方政府可以做一个长远的城市规划。为了避免和中央政府交涉规划年限这种不现实的博弈,申报时只报2020或2030就好了嘛。你不要完全听话,这样永远也干不成长远而科学的规划。
如果你时机不成熟,就等等,不要开发么,长期规划可以理解为是一个蓝图。
《财经》:
您参与了中国不少城市规划的设计,哪一座城市做得相对比较好一点?
刘太格:很多人喜欢扬州,有层次感,自然环境和古迹保护的不错。成都也不错,尤其是中心区。我上世纪80年代也做过厦门岛的规划。厦门呢,历届领导基本有小改没有大改。厦门现在被称为最宜居的城市,相信我的规划有贡献,历代领导的严肃性、延续性很重要。
《财经》:
我听说,在长远规划方面,新加坡有土地预留?
刘太格:
我们有预留。但你们的土地局和规划局不是一体的,规划方案需要土地局批准才可以动用那块地。实际上,城市规划可以不考虑土地限制,2020以后的土地,你们的土地局也不管。
《财经》:
昨天宜居中心的郑副主任和我说,中新两国同源,而且都是政府主导建设。但是,目前中国学界和民间很担心国企的低效和腐败。在这方面,新加坡国资管理先进,私有部门如何进入,进而公私合作?
刘太格:
政府主导这个理念是有必要的。刚才我们这个会议,纽约代表也说,纽约经验是既由上到下也由下到上,政府主导和民意要结合。他处在那么民主的国家,有些事还是政府主导,新加坡也是这样,所以这个基本原则是不可否定的。
你们的问题是,政府官员不一定是清廉的,这不是规划的问题,而是政治问题,是法治、社会问题。我只是希望这些问题能够尽快解决,否则城市发展会受到影响。
你们面临着几个问题:第一是有些政府操作不透明,手头不干净;第二事领导重视形象工程而不重视城市基本功能。,还有第三个是城市规划的技术标准。
《财经》:
如何理解城市规划的技术标准?
刘太格:
一个城市,她的功能要做好。要怎么理解她的技术标准?城市是最大的机器,里面零件有大有小,很复杂,得懂了、理解了才能组装好。这很难做到,你会组装西门子的机器么?你需要花心思,需要有耐心。而且,这个成绩不是立竿见影的,上级领导是看不到的。
新加坡有今天,是拍脑袋的么?这座城市里面都是“机器”。
【《财经》(博客,微博)记者 杨中旭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