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的中国就是个大工地。对于正在改造、更新中的中国城市来说,如何在政府、规划、民意之间寻找平衡,这似乎是一个极难求解的问题。但在中国的政府官员们看来,一个现成的成功案例就放在那里——新加坡。
■“中国的很多规划方案不完善,不完善、不专业还管制,才是更大的灾害。”
■“很多人的辨别能力有问题,回来什么都担忧,这个不敢那个不敢。留学生越多,这就越成问题。”
■“10年前,许多人来新加坡都跟我说:‘你们太可怜,城市太枯燥。’我当时就说,不要听他们的,继续做我们自己的,城市骨架、功能、机理做好了,繁华会自动产生。”
■“民意有两种,一种是当前人民和社会、企业真正的需要,这些需要其实民意会议上听不到,要自己去找、去理解。民意会议上谈的是另一种民意,就是个人利益。”
南方周末1月28日报道 如今的中国就是个大工地。对于正在改造、更新中的中国城市来说,如何在政府、规划、民意之间寻找平衡,这似乎是一个极难求解的问题。
但在中国的政府官员们看来,一个现成的成功案例就放在那里——新加坡,这个上世纪70年代还凌乱不堪的小国,现在已经被称为“花园城市”。
刘太格可以说是新加坡经验的典型代表。他被称为“新加坡规划之父”,又是中国众多地区和城市的规划顾问,这恰恰说明,新加坡以及刘太格的规划思想已经被中国相当一部分官员所接纳。
刘太格说他的优势在于既了解西方,又了解东方,因而深深地懂得对于中国来说,现在究竟什么最重要。
政府理应承担更多责任
“虽然也在不停地进步,但和合理的规划还有距离”
南方周末:中国的很多官员到新加坡来学习城市规划和管理经验,在你看来,新加坡的这种成功有什么特殊之处?
刘太格:在规划方面,新加坡政府是承担了很大的责任,把规划做得很细,甚至每个地块的红线、容积率、高度控制、进出口都有规划。这种做法和西方、和中国都不同。
按照西方的理念,政府承担这么重大的责任、把地块规划做得这么细,就是不民主。在西方每个项目都要协商立场,他们甚至根本不同意要有规划。撒切尔夫人一上任就取消了所有的规划,当然现在又恢复了,因为他们发现,没有规划就没有办法控制环境、没有办法将城市梳理得比较协调和高效率。
我做过一个比喻,在任何一个城市拿一块地,如果找欧美人士来看,他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生活环境,因为他们没有快速发展的压力。而如果是亚洲人,他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利润,怎样尽可能取得最高的利益。新加坡是亚洲城市,在这方面是一样的,但新加坡又很侥幸,规划师把规划做得很细,尽量不留争议的余地。但一个规划局怎么能够把所有的事情都想那么细?不可能尽善尽美。所以新加坡是每五年一小改,十年一大改。每个项目在报批的时候可以提出规划方案的调整,不过能否调整不是一个人决定的,而是要通过一个委员会来决定,这一点不像中国。
南方周末:在你看来,中国的城市规划存在怎样的问题?
刘太格:在中国,首先是规划本身不健全,中国城市规划不过最近几十年的事情,做规划的人不一定完全理解城市运作是怎么回事。中国最近几十年和欧美人士有来往,可是他们的来往主要是片面的咨询,解决一个个地块的问题,而城市应该是大环境、宏观的处理。我见到中国规划师做的方案,虽然也在不停地进步,但和合理的规划还有距离。
南方周末:人们通常认为是政府官员不尊重规划,才会导致规划无法得到执行。你似乎把责任推到了规划师身上?
刘太格:在中国,许多政府官员当然不懂规划,他们对规划的理解是在上任之后边做边学的。关键是中国的很多所谓的规划专家自己对规划专业也不清楚,这怎么跟上司解释呢?他们唯一觉得懂的是建筑设计,于是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认为懂的领域,比如色彩、造型,这就变成长官和规划师干预建筑设计。这是不应该的,这样的问题应该让投资商和建筑师来处理。这样做,规划的政策和内容就太粗糙模糊,留下很多漏洞,开发商看到这些漏洞,当然就乘机而入,要求有优越的条件,要求提高地块的利润,利润的重要性自然超过环境。
新加坡虽然规划很详细,但基本不干预建筑设计,只有大概二十多个地块,因为是景观要点、视线走廊,我们要干预设计,但也并非规划师干预、政府干预,而是由当地资深建筑师组织委员会去干预。这是比较科学化的做法,既要干预,又要尊重专家意见,不要政府自己全包下来。
刘太格
城市就像人体
“有些政府是直接做勋章,不管衣服,勋章乱挂”
南方周末:你曾经批评上海的浦东,说那是一个“城市中的孤岛”。可是同样也有人批评新加坡,说这个城市太枯燥,缺少亮点。
刘太格:从建筑形象上看,很多人批评新加坡规划不成功,因为没有地标性的震撼的建筑。问题是,城市最重要的要求是震撼性形象还是功能和环境?我认为这些震撼性的东西,能够在功能合理、方便舒适、环境优美的基础上取得当然最好,但是不要为震撼而震撼,牺牲城市的基本规划条件。
健康的城市是一个人体,规划的作用是培养一个健康的人体,建筑设计的作用是配上好看适当的衣服,震撼性的设计则是衣服上的勋章。有些政府是直接做勋章,不管衣服,勋章乱挂;而如果城市规划不健康的话,衣服穿上去也是不美的。10年前,许多人来新加坡都跟我说:“你们太可怜,城市太枯燥。”我当时就跟我的规划同事们说,不要听他们的,继续做我们自己的,城市骨架、功能、机理做好了,繁华会自动产生。伦敦、巴黎能有今天的活泼感,不是几十年形成的,而是几百年。我们才不过十几年,如果我们一步跳跃到那个程度,最后做出来的不是一个城市,只能做成一个主题公园。现在,很多人跟我说,新加坡好多了。
我觉得中国的领导们也要这样看待城市。但中国有个问题,领导的任期太短,总要在任期内拿出一些有震撼力的建筑。不过我认为此二者不一定是不可共存,请专家做好规划,再在里面选几个点做一些好的建筑,两者不一定是背道而驰的。
南方周末:在中国,你提的方案有多少会被他们接纳?
刘太格:我做出来的方案,如果执行的时候能保留15%,就是成功;能保留30%,就是高度成功。有人说,你怎么要求这么低?我说总比零好。其他的85%会影响他们今后的修改,让他们的修改不至于太凌乱。
在中国各个城市,能不能保留到15%,还要看他们官员和规划局规划师的素质,也就是说和地域没有关系,和当政者的素质有关。当然我也要设法说服他们,规划是高度抽象的,所以每次给他们看规划,就是上一堂课,我不仅是做规划工作,还是做教育工作。我的教育工作做得越完善,方案执行的正确性就越高。
先技术,后民意
“不完善、不专业还管制,才是更大的灾害”
南方周末:新加坡有一套法律法规体系,确保规划法制化,但中国在这方面显得比较缺乏。而你却总是强调规划技术的重要性,究竟该怎么看待法规体系与技术重要性的问题?
刘太格:这是东西方很大的分歧。很多中国规划师问我新加坡的规划是怎么管的,其实这方面的法规文件随时可以买到,根本不是什么秘密。但我劝中国不要像新加坡这么严,因为中国的很多规划方案不完善,不完善、不专业还管制,才是更大的灾害。
西方的城市是要从瘦变胖,而东方的城市则是要重造一个人。这种技术从哪里来?城市骨架哪里来?血脉怎么放上去?因此我一直强调,规划技术对于亚洲城市非常重要。就像一辆汽车,内部的机件和技术是基础,外面的包装就是艺术文化,外面包装再好,里面是假的、烂的,怎么行呢?所以我觉得,我们不仅需要规划的哲学家,还要规划的技术工匠。
南方周末:可是难道不正是因为没有完善的法律体系,才导致不尊重专家意见、忽略民意吗?
刘太格:东方城市的发展进度和西方完全不一样。西方城市在十九、二十世纪已经成熟了,他们的问题是怎么进一步优化环境,因此没有速度和密度的压力。他们可以花时间谈民意,谈5年也没有问题。所以他可以说城市建设要重视历史文化和民权。新加坡当初如果也这么做,就不会有今天。
南方周末:在这个问题上,很多专业人士包括媒体,和你的想法可不一样。
刘太格:西方人不同意,媒体不同意,受过西方教育的人也不同意,所以我觉得这样的想法是逆水行舟。到底哪些对中国最重要?哪些可以放缓处理?我觉得很多人的辨别能力有问题,回来什么都担忧,这个不敢那个不敢。留学生越多,这就越成问题。
南方周末:如果是你,怎么帮他们做决定?
刘太格:先谈技术,后谈民意。
我接触到的中国规划师,他们很懂中国的规则。他们把民意放在一边,和市长沟通好就行。民意有两种,一种是当前人民和社会、企业真正的需要,这些需要其实民意会议上听不到,要自己去找、去理解。民意会议上谈的是另一种民意,就是个人利益。
我当建屋局长时,经常收到这样的信,说我们这里需要一个公共交通车站,请你设立一个,不过千万不要放在我的门口。民意就是这样。目前新加坡征集民意,基本不是一般的民意,而是相关社团的,他们往往比较理智,收集的资料比较多,而且有宏观的思路。除此之外,我们也做方案展览,期限是几周,任何市民都可以去看而且可以书面提供意见。民意不是大礼堂闹一闹,而是有序的。在规划公示前,规划师要了解社会存在的真实问题,这个是更有意义的民意。